2021年7月26日 星期一

游刃於世間之中:莊子的人生哲學

以下是我在一個中國哲學課程的一篇習作,引《莊子。內篇》數段闡明其思想核心。

選取的段落:

1. 大知閑閑,小知閒閒;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與接為搆,日以心鬥。縵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縵縵。其發若機栝,其司是非之謂也;其留如詛盟,其守勝之謂也;其殺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為之,不可使復之也;其厭也如緘,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復陽也。喜怒哀樂,慮嘆變慹,姚佚啟態;樂出虛,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齊物論〉)

2.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故曰彼出於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說也,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聖人不由,而照之於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中,以應无窮。是亦一无窮。非亦一无窮也,故曰莫若以明。(〈齊物論〉)

3. 庖丁釋刀對曰:「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无非〔全〕牛者。三年之後,未嘗見全牛也。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卻,導大窾,因其固然。技經肯綮之未嘗,而況大軱乎!良庖歲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數千牛矣,而刀刃若新發於硎。彼節者有閒,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入有閒,恢恢乎其於遊刃必有餘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於硎。雖然,每至於族,吾見其難為,怵然為戒,視為止,行為遲。動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善刀而藏之。」文惠君曰:「善哉!吾聞庖丁之言,得養生焉。」(〈養生主〉)

4. 顏回曰:「吾无以進矣,敢問其方。」仲尼曰:「齋,吾將語若!有〔心〕而為之,其易邪?易之者,皞天不宜。」顏回曰:「回之家貧,唯不飲酒不茹葷者數月矣。如此,則可以為齋乎?」曰:「是祭祀之齋,非心齋也。」回曰:「敢問心齋。」仲尼曰:「若一志,无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无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於耳,心止於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顏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實有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謂虛乎?」夫子曰:「盡矣。吾語若!若能入遊其樊而無感其名,入則鳴,不入則止。無門無毒,一宅而寓於不得已,則幾矣。絕跡易,無行地難。為人使易以偽,為天使難以偽。聞以有翼飛者矣,未聞以无翼飛者也;聞以有知知者矣,未聞以無知知者也。瞻彼闋者,虛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謂坐馳。夫徇耳目內通而外於心知,鬼神將來舍,而況人乎!是萬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紐也,伏羲几蘧之所行終,而況散焉者乎!」(〈人間世〉)




回答:

游刃於世間之中:莊子的人生哲學

莊子於其《內篇》其中一個目的,在於解救世人於對世界的「知」而產生之種種偏執、鬥爭和此對生命之耗煞之中,進而於有限之人生中活得逍遙。莊子的方法,簡言之乃是:分析和確認人對世界之「知」的傾向,找出人與世間之間鬥爭之根源;繼而破除成見,以虛而待物之態度應對和游走於瞬息萬變之世界之中,順應自然地活著。

本文由《內篇》數段抽取其思路和解決方法。


一、日以心鬥、殺若秋冬

在《齊物論》中,莊子描述了一個現象:人生在世,在社會之中,往往發現自己的情緒被世事牽動而波動甚大,耗煞心神活得不快樂;另一方面,人沉溺於與他人明爭暗鬥之中,卻無人能得勝,只落得「其殺若秋冬,以言其日消」,生命衰敗之下場。然而大多數人卻「莫知其所萌」,不知這些耗煞何來。此情況其實古今皆有。

於此,莊子提出其源頭在於人的「知」,即心智作用而把世事以言說(「言」)區分之傾向。如有「我國」之慨念,即有「非我國」的概念,繼而對人有差別之待遇,也就是二元對立「彼是」之思維結構。有了「彼是」,人就很容易對事情產生是非對錯之觀念,進而透過言說,討論和辯論,企圖說服他人。每個人都認為自己的見解獨到,他人的見解就充滿缺點,產生了「大言小言」之分,以及種種爭論,沒完沒了。除此之外,這些「彼是」和「是非」的觀念,還萌生了如「有無用」、「好壞」、「優劣」的成見,人人追逐由這些概念而分割的世間之中,白白浪費了生命。

這些人雖然可能表面冷靜,但實際上不斷想著和他人鬥爭,想著如何在這個社會向上爬,心裡根本時刻都不能安靜,「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一直到死去為止,莊子在《人間世》中形容他們是「坐馳」。


二、順乎自然、游刃有餘

對於這些「知」、「言」、「彼是」、「是非」,莊子都以否定的態度對待。在《齊物論》中,他以質疑之態度和詰問打破「彼是」、「生死」、「可不可」、「是非」這些二元對立之概念;在一理論框架下之「是」,在另一理論框架下卻可能是「非」,讓讀者自己發現這些對立之根基其實並不實在。

如我們接受二元對立之不實在,那麼我們以往的價值觀也必將被顛覆,我們該循怎樣的方式活下去呢?莊子以「庖丁解牛」以及「顏回問心齋」之寓言,述說他提倡之處世態度以及活出此種境界所需之工夫;莊子指此工夫有不同之階段,箇中也有一定之難度。

在《人間世》中,莊子表面上寫孔子教顏回如何輔助衛君:不貪功名、順勢而行、不可強為,「無感其名,入則鳴,不入則止」;實際上,莊子是借此故事向讀者說明一種「不得已」之生活態度:是一種不著痕跡,不使詐偽,順世事自然而然之態度,這也是《齊物論》中「照之於天」之態度。

在「庖丁解牛」當中,莊子也以庖丁神化之刀功,比喻這種不著痕跡之生活方式。莊子以「全牛」代表人生出來身處的、要面對的世界,最終庖丁參得「以無厚入有閒,恢恢乎其於遊刃必有餘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於硎」之道理,意喻若我們不偏執「是非」的心,不與世界硬碰耗鬥,做到「批大卻,導大窾,因其固然」,不強行作為,而順勢自然,在世間必能往來無傷,如以無厚入有閒,得以保全精神和生命。


三、虛而待物、以應無窮

庖丁須經許多階段才能成超群技者。莊子認為要活出以上的境界,也必要一番工夫,持之以恒。庖丁起初見全牛,三年後不見全牛,最後演進成「官知止而神欲行。」;「牛」指人面對之世界,感官比喻人對世界的「知」,所謂不見全牛乃指不把世間種種都以心知劃分開來,轉以另一種態度來看世事。

這種向內尋求平靜之法,在「心齋」一段有進一步解釋。莊子把心齋分成三個「聽」的階段:「耳」、「心」和「氣」。莊子於此再以感官比喻平常的心知之作用,籲大眾棄之而進入「聽之以心」和「聽之以氣」的境界;又說「耳目內通而外於心知」,說明這種方法是向內尋求的。然而這個「氣」的境界又是如何的呢?

莊子說「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氣」是虛空的,這種「心齋」的工夫是摒除自己的成見,不以心知作用來批判事物,以虛空的心來面對世界的種種事情。去除成見,人就可圓滑地應對世間的變化,不再易受外物影響而生出「慮嘆變慹,姚佚啟態」折磨人的情緒。此呼應《齊物論》的「得其環中,以應无窮」的智慧。

此外,莊子又說「一志」、「吉祥止止」,就是說修練此種工夫,心志非得能集中和「止」住不可,即要把橫衝直撞的心勒住。人於一生難免遇到不同的不如意事,如失敗、禍患、病死,難免會牽動情緒。正如庖丁也有「每至於族,吾見其難為」的時候,「孔子」又說「易之者,皞天不宜」。然而此時更需要停下來冷靜,要「視為止,行為遲」,控制內心的衝動,要麼慢慢將事情迎刃而解,要麼轉化自己來應對人生之轉變。

總括來說,莊子給世人解決煩惱的方法,在於先認清這些情緒變化之根源,乃來自人把世界劃分之心智作用之傾向;這些心智作用,容易令人陷於人世界的種種鬥爭之中,耗煞心神。其解脫之法在於放下心中之成見,以虛空的心面對世事;遇上人生的難關時,須止住內心的衝動,慢慢地、自然而然地應對世間諸多的變化。這樣地活著,就如無厚的刀游走於有閒之間,來去無傷,不著痕跡,得以保存性命。

(2063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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