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DSE中文閱讀卷中,文言文引用了莊子《大宗師》中「藏天下於天下」之一段,被譽為「史上最難的DSE文言文」。引文如下: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與,皆物之情也。…
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溼,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與其譽堯而非桀,不如兩忘而化其道。
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夫藏舟於壑,藏山於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猶有所遯。若夫藏天下於天下,而不得所遯,是恆物之大情也。
*:這裡不用考試局的「藏小於大有宜」,而用原文「藏小大有宜」。
本文旨在詮釋「藏天下於天下」的哲學涵義。試譯為白話後,我會根據我對莊子思想之理解道出「藏天下於天下」的兩層意義:(1) 無所謂「失去」,(2) 萬物為一,兩忘而化其道。由於我認為「泉涸」至「與其譽堯而非桀」一段和「藏天下於天下」沒有直接關聯,本文不會對這段詳解。
1. 引文試譯
生死乃必然,它們像日夜交替般平常。人總有不如意,這是事物之實情。…
湖乾了,魚困在地上。牠們與其互相吐水維持生命,不如在江湖中忘記水的存在。與其讚譽堯而咒罵桀,不如忘了兩者而融入「道」之中。
大地賦予我形體,以生命使我勞動,以年老使我安佚,以死亡使我休息。所以安於生命的人,也安於死亡。
把船藏於山中,再把山藏於湖澤之中,可謂非常穩固了。但晚上如有力士把它背走,愚蠢的人不會知道。把小物藏於大容器內是合宜的,但也有失去的可能。若果把天下藏於天下,就不會失去了,這是永恒的萬物之實情。
2. 「藏天下於天下」的第一層意義:無所謂「失去」
上面講到「把天下藏於天下,就不會失去」,為甚麼?我們通常把東西藏在容器內,將其遮蔽起來,以防被人取走。但是如何「藏天下」呢?「天下」包括一切,沒有更大的容器可以藏起天下;但反過來,也因無人能藏起天下,不會有人能把天下取走。
然而,「藏天下」有何意思?我們如想擁有一個東西,就會藏起它。但莊子告訴我們,無論藏得多好,也有可能失去;事實上隨時間流逝,一切必將失去*。史上擁有最多的君王,死了也會失去一切;再偉大的帝國也會消亡。所以,如果我們不想失去,只要擁有天下就行了!而「藏天下」也只有「於天下」了。
*: 一說《大宗師》的「有力者」是指時間
然而,不擁有人和物,只「擁有天下」,這和沒有擁有又有何分別?這樣的「擁有」有誰稀罕?這可在莊子的其他著作中找到答案,《齊物論》如此說道 :
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為使。
如果沒有「非我」的觀念,就沒有「我」的觀念了。所以說「我擁有X」,就是把我和X區分開來。但「我」和「非我」也有相似之處(如二者都由物質構成),為何要如此區分?莊子認為,一切區分都是始於世俗的言語、知識和由此而來的既有觀念,這些區分都是任意和虛妄的。
如果沒有「我」和「非我」,也就沒有「擁有」,天下只是天下,是渾而為一的;沒有「擁有」,也就無所謂「失去」。「藏天下於天下」的道理,不是教人如何不會失去,而是使「失去」變成沒有意義。
3. 莊子的「道」和「化」
要明白莊子「萬物為一」和「兩忘而化其道」的意思,必須先了解莊子的「道」和「化」。
3.1 道
莊子在《大宗師》寫道:
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於上古而不為老。
道是無形的,自有永有,存在於世上任何一個地方和事物之中。(《知北遊》說道在「屎溺」)「道」是一種幾近自然規律的,形而上的存在,它主宰萬物之流變,其本身卻沒有意志和好惡。萬物跟隨道的流變,就是所謂「化」。
3.2 化
《至樂》中說到莊子的妻子之死:
莊子妻死,惠子弔之,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與人居長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
莊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獨何能無概然!察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人且偃然寢於巨室,而我噭噭然隨而哭之,自以為不通乎命,故止也。」
#:有和無之間
人誕生之前,本來是沒有形體和生命的物質。全因為道之所行,人才由「氣」聚成形體和有生命;而也因為道之所行,人才會死亡和腐化,歸於天地,這就像四時變化一樣,周而復始。人和天地一樣,都只是在順乎道的規律下變化。莊子又說:
道無終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虛一滿,不位乎其形。年不可舉,時不可止;消息盈虛,終則有始。是所以語大義之方,論萬物之理也。物之生也若驟若馳,無動而不變,無時而不移。何為乎?何不為乎?夫固將自化。
《秋水》
道是永恒的存在,無始無終,沒有任何東西能阻止。萬物卻有生死、盈虛和始終,它們無一時固定,它們自己不斷都在隨時間變化。
4. 「藏天下於天下」的第二層意義:萬物為一,兩忘而化其道
4.1 萬物為一
上面提到《齊物論》中莊子破除「我」和「非我」之分別。在同一章他也借公孫龍「指非指」和「白馬非馬」的詭辯說明他自己的道理: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馬喻馬之非馬,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也。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
《齊物論》
《德充符》又道:
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
「(手)指」與「非指」之分,「馬」與「非馬」之分,是言語和知識帶給我們的概念,是虛妄的,所以必然是充滿邏輯上的缺陷。萬物皆有相同、相異之處,這些異同不構成分辨他們之理據;「指」和「馬」本和世上其他東西都相似,一切皆可渾為一體。
這也適用於「我」和天地之關係:
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齊物論》
不是「我」是天地之一部份,而是萬物本身就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而「我」只是後來由言語和知識所建立的概念。
4.2 兩忘而化其道
如果萬物為一,那麼,「藏天下於天下」是怎樣的一個人生境界?
上面我們看到,莊子於妻死時「噭噭然隨而哭之,自以為不通乎命,故止也。」(《至樂》)莊子因妻死而傷心,但反省自己的哀傷是因為不了解「人必順應萬物流變而有生死」之道理,因此停止了哭泣。
莊子盆鼓而歌,不是因為快樂,而是展現了一種通達超脫之情懷。人與萬物同為一體,所謂「生死」只是天地循「道之所行」之自然而然的變化。而認為有「得失」,則是因為由知識和經驗產生之偏執,進而產生的錯覺。《至樂》另一段又說:
滑介叔曰:「亡。予何惡?生者,假借也;假之而生生者,塵垢也。死生為晝夜。且吾與子觀化而化及我,我又何惡焉?」
生命不過是物質湊合而暫時「假借」而來,生死如晝夜更替般平常。如果明白這道理的話,又怎會厭惡天地給我們的身體和事物呢?所以安於生命的人,也必安於死亡。
莊子利用「藏天下於天下」的道理,道出世上本無所謂得失,而這進一步是因為「萬物為一」,而有此覺悟者,可擺脫世俗灌輸給我們的種種偏執,不稀罕「擁有」,從由「得失」而來的恐懼中解放出來,樂於融入「道」的大同之中。這種心靈上的轉化,是順應自然,效法道的變化。
5. 結語
莊子善於用表面荒誕的故事和道理,讓人突破常識中理所當然的觀念,此中包括「我」、「非我」和「得失」。「藏天下於天下」表面非常荒謬,然而細思之下,人知道任何東西終歸都會失去,只有「天下」才不可能丟失。這知識看來十分無用,但若人了解「我」、「非我」和天下是一體的話,就會知道無所謂「失去」。人可從對「得失」的恐懼中被釋放出來。我們進而可以物我兩忘,從精神層面上自我轉化,融入「道」的運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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