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文
//美如空氣一樣,在生活中太普遍,太理所當然,以至我們不察覺它的重要性,甚至把它貶低;我們沒有空氣就會窒息死亡,沒有美,我們也會陷入一種生活的窒息之中。美不只是我們點綴人生的一些無關痛癢、可有可無的東西;它是人天生擁有的追求,是指導人類行為的方針;它甚至是最高之價值,照出人生中的種種意義。從這個角度看來,美學不只限於對美和藝術的研究;也許,在美學的探尋中,我們對人何以為人,人要如何活著的問題可以得到一些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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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善以外:重考美的價值
「我們讀和寫詩不是因為它可愛;我們讀和寫詩,是因為我們是人類,而人類充滿了激情。醫藥、法律、商業、工程,這些都是高尚的追求,維持生命所必需。但詩詞、美、浪漫和愛情,這些卻是我們活著的原因。」- 羅賓‧威廉斯(Robin Williams),電影Dead Poets Society
(“We don't read and write poetry because it's cute. We read and write poetry because we are members of the human race. And the human race is filled with passion. And medicine, law, business, engineering, these are noble pursuits and necessary to sustain life. But poetry, beauty, romance, love, these are what we stay alive for.”)
「這人真漂亮!」、「這幅畫很美。」、「這罰球踢得漂亮!」…「美」可能是其中一個最常(被濫)用的形容詞,但我們用這個詞時,代表甚麼意思?「美」的定義為何?到目前為止,科學家和哲學家也沒有一個統一的答案。此外,自古希臘以來西方的傳統中,都把「真、善、美」的價值列為三種最重要的價值,或稱「超越屬性」(transcendentals)。[1] 我們比較容易理解真和善的重要性:「真」是關於透過理性和知識追求的世界真象,而「善」是關於人與人之間的行為宜與不宜的問題。那麼「美」呢?它似乎是三者中最「無用」的:美不可以當飯吃,「樣衰」也不是有罪,它「何德何能」位於三大價值呢?
由於「美」、「漂亮」這些詞語被過分濫用,我們必先稍加澄清於此所指的「美」為何事。想像一幅油畫,它描繪一位在巍峨山谷中的美麗少女;山谷有的是自然之美,少女有的是人體和生命力之美,還有用色和線條賦與的藝術之美。除了這些明顯的例子外,衣飾妝扮之美、建築的和諧之美,甚至我們對個人或環境,那種超越衛生和實用需要的對整潔的執著,也可歸因於「美」;美在生活中的滲透可謂無遠弗屆。本文不包括數學家說的,公式和自然契合之「美」,因它和之前的美有一重大分別:其他的美都是在「表面」(appearance)和「形式」(form)之中(在美學中,這兩者不限於視覺),而非於概念之中;如一首樂曲,當中的聲音也是直接可被感官感覺,且依某形式表達的(即旋律)。黑格爾說藝術以感官的形式(sensuous form)於表面表達思想[2];貝爾(Clive Bell)認為美之經驗(aesthetic experience)的關鍵在於對象之「有意義之形式」(significant form)[3]。但要感到公式之「美」,則非要對數學的概念有深入的了解,它也似乎沒有形式可言。此外,我們於此也排除「這罰球踢得漂亮!」中,借用作讚許的詞之「美」。總言之,「美」必定是在表面中以某形式呈現的。
美和真、善之區別
柏拉圖在其《會飲篇》(Symposium)寫到一種「神聖的愛欲」(divine eros) (後被稱作「柏拉圖式愛情」),他認為此愛欲指向的,是超越此世上而又賦與世上所有美的「美的理型」(the Form of Beauty),對這種最崇高的美的愛,最終會變成對智慧和美德的愛。[4]
這樣把美和真、善混作一談的情況並不罕見,在許多情況下「美」會與其餘二者等同甚或被取代,如維根斯坦說「倫理學與美學是一體的。」(“Ethics and Aesthetics are one.”),以及人們常說的「相由心生」和「內在美」等。然而如果我們考慮文首中的「美」,以及對一些例子的考究,我們不難發現美和真、善之間有明顯的區別。
拿柴可夫斯基第六交響曲為例,它本身沒有一個主題,也沒有歌詞;構成它的就只有聲音構成的形式。如果有人說要欣賞其中的音樂美,必先要對世界的真實有一定認識或追求,或者在其中我們能找到道德或仁愛,都難免會落入穿鑿附會的解釋之中;然而有許多人的確在樂曲中找到一種美。於是我們找到一個情況,其中只有「美」而沒有「真」和「善」,可見美獨立於其他二者。
美的價值
回到文首的問題,美的價值何以成為最高價值之一?首先,美是有價值的,這應該沒有異議:如果兩件衣服有一樣的功能和價錢,我們會選擇較美觀的一件;我們生活中種種對美的執著,投放當中的金錢、時間和心力,也足以證明其重要性。然而美學中的美的價值不止於此。
康德在其第三批判,即對審美判斷(aesthetic judgment)的批判中,提到一種審美或美的體驗中的「非功利性」(disinterestedness),引起了美學中的掀然大波。當我們欣賞一幅水果油畫的美時,我們不是在想當中的水果有多好吃;觀賞一幅關於護士照顧病者的油畫的美時,我們也不是讚美當中的仁愛表現。這些例子中,我們的整個心神,都集中在能直接透過感官獲得的形式之上。固然一藝術品可以有其他要表達的事物,但康德認為當我們直接注視「美」本身時,會暫時忽略其他利益和價值。這就是美的「非功利性」的意思。
德國哲學家哈特曼(Nicolai Hartmann)於其《美學》(“Aesthetics”)一書中,從康德的美的「非功利性」推出美的最高價值。[5] 美既獨立於其它價值(如「有用」和道德的價值),它也不從屬其它價值。當我們體驗美的時候,我們不是要把美拿來做甚麼,而只是集中在美本身;換言之,美的目的就是其本身(an end-in-itself)。哈特曼同意一般人說「美」是無用的,事實上,美的價值是「最無用」的一種價值。然而,它的無用正指向其最崇高之處:美的價值不為其他價值效勞,美的價值是一種「內在的價值」(intrinsic value)。當我們問食物的價值何來時,我們可能會回答「給予温飽」、「美味」或「維持生命」;換句話說,食物是於人有用的,這種「有用」的價值是效勞於生命的價值。真正有價值的是生命,而非食物本身,「有用」的價值是一種「工具價值」(instrumental value);而生命的價值,則非效勞於任何其他價值,它是一種「內在價值」。內在價值是一切價值之最終依歸,是人生中意義之來源,而美的價值既為內在,它也自然是最高的價值之一。
美與人生
哈特曼在寫《美學》時,世界正於二戰後的頹垣敗瓦之中;他形容二戰中,人們失去了對生命價值的尊重和感受。如果人們認為連生命都沒價值,對死亡沒有感受,世上還有甚麼會有價值,活著又有何意義呢?如此,人們就失去了生存和生活的動力。要解救人類於此危機,哈特曼的答案是:美。他引用尼采的「明亮的美德」(radiant virtue)來形容美的價值,指其能照出人生中種種事物的意義。
「美的價值所以能賦予意義於人生,是透過人在面對具絕對內在價值之物之前的感覺 -- 這些無論周遭的生活條件如何惡劣,也令人覺得值得活著的東西。」(p.440)[5]
(“The bestowal of meaning that comes into human life via aesthetic values consists fundamentally in nothing other than in the convincing feeling of standing face to face before something of absolutely intrinsic value – before something for whose sake alone it would be worth living, regardless of how the conditions of one’s life stand otherwise.”)
一個不信世上有任何意義的人,如發現有一個東西有內在和終極的價值,他的世界觀就會徹底被改變。哈特曼認為,生命和美的價值既為內在(intrinsic),其憑據不可能是外在,只能是人內在的感覺(feeling)。沒有這些感覺,我們也不再珍惜生命,甚至會做出如二戰中殘害生命的種種暴行。美能喚醒人的這些對於內在價值之感覺,讓價值和意義重新進入我們的生命中。美既存在於「表面」之中,為人可直接透過感官感受,於此目的上最為合適有效。如此,哈特曼把美的價值和人生的意義扣上了關係。
結語
美如空氣一樣,在生活中太普遍,太理所當然,以至我們不察覺它的重要性,甚至把它貶低;我們沒有空氣就會窒息死亡,沒有美,我們也會陷入一種生活的窒息之中。美不只是我們點綴人生的一些無關痛癢、可有可無的東西;它是人天生擁有的追求,是指導人類行為的方針;它甚至是最高之價值,照出人生中的種種意義。從這個角度看來,美學不只限於對美和藝術的研究;也許,在美學的探尋中,我們對人何以為人,人要如何活著的問題可以得到一些啟示。
參考
[1] W.Goris andJ.Aertsen, “Medieval Theories of Transcendentals,” 2013. [Online]. Available: https://plato.stanford.edu/entries/transcendentals-medieval/.
[2] G. W. F.Hegel, The philosophy of fine art, vol. 3. G. Bell and sons, Limited, 1920.
[3] C.Bell, “11 The Aesthetic Hypothesis,” Mod. art Mod. a Crit. Anthol., p. 67, 1982.
[4] Plato, “The Internet Classics Archive | Symposium by Plato.” [Online]. Available: http://classics.mit.edu/Plato/symposium.html.
[5] N.Hartmann, Aesthetics. Walter de Gruyter GmbH & Co KG, 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