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7月18日 星期一

[舊文] 存在‧尼采(一)



哈姆雷特說: "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

莎翁圈出了人生最大的無奈 - 抉擇. 這個身為人必須面對的事實, 和人生意義有著一種不可分割的關係. 在近代, 有一眾哲學家如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和沙特(Jean-Paul Sartre)等否定在人類既有文化中對這命題的理解, 強調個人而非社會的重要性, 進而對人性作了極深層的探討, 存在主義(Existentialism)於焉而生.

要知道我們如何面對抉擇和人生, 首先要明白自己是甚麼.

在面對抉擇和人生的時候, 當我們問"我是甚麼?", 這裡我們說的不是物理以及生物特性, 例如我們的身體內的生物分子如何互動, 人類的演化史等; 我們說的是我喜歡甚麼, 不喜歡甚麼, 我的脾氣, 我做過怎麼以及我如何看這個世界等; 這些是我們身為一個存在的個體的"本質" (essence).

存在主義的綱領, 是沙特的格言"存在先於本質" (existence precedes essence), 意即一個個體在存在之前, 其本質是不存在的, 所以本質永遠依附存在. 只有存在與否是客觀的#, 事物的本質只在觀察者的思緒之中: 當我說"想像一支粉筆"的時候, 雖然我們能想像出一支粉筆的各種本質 (條狀, 粉末觸感甚至是其顏色), 但這其實是因以往我們所遇見的粉筆的記憶而來, 而那些粉筆當然是事先存在的.

有人可能說"存在先於本質"不適用於工具, 因為所謂設計是先在腦中有某種概念才有成品的; 然而, 設計也必須根據於對大自然的觀察, 而大自然是事先存在的; 另外, 我們也知道一隻玻璃杯也可以用來容納蠟燭, 就是說所謂工具的本質可以是後來使用者賦與的.

"存在先於本質" 描述人類對事物的一些概念的特質, 但也帶來對人生的意義的思考. 由"存在先於本質"引申而來的思考是, 所謂事物的客觀的本質或意義是不存在的, 本質永遠是"後來"被賦予的, 而這些林林總總的本質中當然也包括人生的意義. 這理論明確指出, 我們尋找人生意義本身就是沒有意思的, 因為人生根本沒有客觀的意義. 這裡, 我們來到第一個我想要說的, 尼采的一個著名觀點.

上帝已死

"The madman jumped into their midst and pierced them with his eyes. ‘Whither is God?’ he cried; ‘I will tell you. We have killed him - you and I. All of us are his murderers…God is dead! God remains dead! And we have killed him!" Nietzsche (1882,1887) The Gay Science

曾經是西方世界的價值泉源, 現在已經被我們親手殺死, 尼采指的不只是宗教作為唯一價值來源的觀念, 而是所有的傳統價值觀.

我們對於事物的取捨都是基於一些價值觀念: 我們會捨棄價值低而成就價值高的事情. 這並非局限於金錢價值, 也包括理性上, 情感上和道德上的取捨. 輕如一個人覺得洗牙很痛, 為了牙齒健康也甘願接受, 重如犧牲自己的生命來成就更大的理想, 都證明我們是不折不扣活在價值中的生物.

在中世紀, 絕大部份人都認為道德倫理由傳統, 上帝而來, 所以也必須以他們為依歸, 也就是說世上存有一個外在, 客觀的準則, 而符合經文和禮教的就是正義和正確, 否則就是邪惡和錯誤. 直到現在, 我們也是自小就受父母調教, 受朋友和長輩薰陶, 直接或間接承繼了他們的價值觀; 作為社交動物, 我們有自然傾向同意別人的說話, 我們的成長深刻地受身處的社會影響. 在前人的庇蔭裡, 在神和社會的支持下, 我們一舉手一投足也充滿信心; 我們先天對別人的認同就有一種強烈的毒癮; 一如羊喜愛群集, 在人群裡, 我們感到安全.

直到近代, 經文和禮教的地位被科學革命帶來的新知識, 與藝術革命帶來的新思潮動搖, 有些人開始了解到所謂絕的對價值其實只如夢幻泡影, 了解自己是獨立地存活在宇宙間, 了解崇拜絕對價值帶來的歷史傷痛, 開始懂得反思傳統.

我們既是醒覺世界上沒有客觀的價值觀, 所有價值都只能是創造出來, 一切我們根據舊價值作出的判斷都將被懸空, 我們也不可能依據它們再作任何道德判斷. 尼采不但以上帝已死提綱挈領地指出了這一點, 還進一步認為我們應該主動排斥我們的守舊思想.

認為世上存有一個外在, 絕對, 客觀的價值觀, 進而去尋找它們, 尼采認為這種思想會使外在的價值觀反過來控制我們的思想言行. 我們一直不自覺地主動使外在環境來控制我們: 當我們在思想言行上違反大眾的價值, 我們的內心就產生強烈的孤獨感和罪咎感, 這使我們依賴外在價值, 漸漸地, 潛移默化地, 我們成為上帝的奴隸. 而當我們知道上帝已死, 知道我們可以自由作出抉擇, 我們就從新奪回自己的控制權, 把自己從思想的籠牢中釋放出來. 由此而來的, 尼采說, 將是前所未有的快樂 (exhilaration):

"You shall become master over yourself, master also over your virtues. Formerly they were your masters; but they must be only your instruments beside other instruments. You shall get control over your For and Against and learn how to display first one and then the other in accordance with your higher goal." Nietzsche (1878) Human, all too Human

快樂和恐懼

尼采認為懷疑的精神是可貴的. 基於我們對舊價值的懷疑和反思, 我們現在知道它們許多都是毫無理據, 也鄙視一些人類曾經深深地引以為真的指標; 我們把自己從奴役中解放出來, 把自己帶到了一個空前的境況. 我們不再認為在一星期中的某一天撿柴枝犯死罪, 不認為要在孩子生殖器上必需要割一刀, 不需要纏腰紮腳才是好女人, 不用父母贊成才是匹配的一對; 人類在道德上的進步是顯而易見的, 古人絕對無法想像如我們現在一樣, 可以自由選擇如何過自己的一生. 有這種自由本是可喜可賀的事情, 可是沙特卻形容這種自由其實是一種負擔.

尼采用航海比喻人類這種莫名其妙的, 對自由的恐懼. 本來陸地上有著已建立的道路和標示, 現在我們一把火把它們通通燒光了, 要向遼闊的大洋前進. 前面有無限的美好的風景, 有無限的可能性, 但這"無限"可能太大了, 海上也不可能有任何道路和標示, 我們該那裡去? 回望後面的火光熊熊, 我們宣告, 我們迷失了.

如果一個人是自由的, 外在價值將與他再無關係, 他應該以何準則而行動呢? 如果沒有客觀準則, 沒有一個行為可以被稱作"正確", 自然也無法作出選擇(?) 要接受這新的自由, 每一個人都必須經歷這麼一個階段, 這個摒棄了舊價值卻不知道如何建立自己的價值的階段. 這不但是個人的, 也是全人類要成長必經的過程.

我們由出生以來都被灌要"學乖"的概念, 雖然現在我們覺醒人類以往一直活在虛幻中, 但舊價值對我們思想根深柢固的毒害, 使我們在面對新自由的恐懼時, 下意識在周遭尋找新的客觀價值, 尋找一些使我們可以覺得安穩的東西. 金錢, 名氣, 社會地位, 時裝潮流, 娛樂, 那些讓我們趨之若鶩的, 大眾認同的新價值, 再一次使我們親手埋葬自我於人群之中, 人人都變得面目模糊, 而那些與眾不同的人則被人視為異類, 不合群和失敗者.

那麼堅持自由的人呢? 尼采說, 即使是個人建立的價值, 看來也不大可能支持自己的行動. 主觀的價值既然是被創造出來的, 也不可能說是對或錯, 它頂多是個人在某時某處境的意見. 我們對於自己建立的價值沒有信心, 又不可能再回頭去找那片早已燒焦的陸地: 看來思想的自由不但沒有帶來抉擇的可能, 更加令抉擇變成不可能!

我們一度嚮往的自由, 忽然變得極度沈重. 尼采如何超越這個關於自由的悖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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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也許曾問: "我存在嗎?" 因為如果"我"不存在, 那麼自己是甚麼也是毫無意義了. 笛卡兒(René Descartes)說"我思故我在" (I think therefore I am)的時候, 就論證了當我們思考自己是否存在的時候, 就知道有一個"我"在思考自己的存在; 所以"我"存在, 且自己知道自己的存在.
(待續)

[舊文] 存在‧尼采(二)
http://thelifeofthinking.blogspot.hk/2016/07/blog-post_18.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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